「因为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另一种结局,看见了同样的压迫造成的伤痕,所以允许差错、迟疑,而正是因为历史进程中的种种看见,如今的我们不必落得自戕的结局。」
“2025年开年最鲜活立体的女性角色。”
“怒其不幸,哀其不争。”
“她配不上胜意这个名字。”
“《氓》的具象化。边骂边心疼,曾经我就是秦胜意。”
秦胜意是唐代背景的古装电视剧《国色芳华》中引起较大范围讨论的女性角色。她原名五娘,在娘家不受待见,被父亲以十石米的价格卖给丈夫王擎。婚后,她不仅要独自打理王擎的酒肆,还长期遭受王擎酒后的殴打与精神控制。善良的人性底色让她鼓起勇气帮助女主何惟芳从王擎身边逃走。后在何的帮助下,成功与王擎和离,开启“姐妹创业”之路。
(《国色芳华》秦胜意人物海报)
然而,即便生活有所改善,她仍受原生家庭、夫权思想以及自我认知的束缚。她赚钱回娘家,却被父亲贬低,还被再次许配他人;因王擎鳄鱼的眼泪而回头和好,导致何惟芳遭难,自己也再入苦海。
即使何惟芳几次挽留,秦五娘依然认为自己“始终成不了秦胜意”,以杀夫后自戕于公堂为结局。
有网友用“斜坡上的小球”总结秦胜意的处境:往斜坡上丢一个小球,它会“自由地”滚到坡底。这个斜坡,是宏观的结构或环境,而小球是相对弱势的群体。跳脱出影视剧的封建背景,秦胜意所受的许多苦难已不复存在,然而,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女性面临的某些问题仍与胜意的悲剧展现出共同的底色 ,观众对该角色的态度也展示出女性自我成长中的真实挑战——思想已觉醒,但“出走”失败,又该如何自处?
(电影《出走的决心》)
01.
结构化困境:
真正走不出的是女性自厌
秦胜意给自己的“判词”是“生而为女,苦乐皆由他人”,也在和何惟芳告别时坦言“我与你不同,我卑贱、懦弱,从来就没得选”。可见她的悲剧并不因为“不觉醒”,而是因为“自觉不配”。
不配得感的极端体现形式为“冒名顶替综合症”,它表现为个体持续地质疑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深信自己并不配享有当前的成就,同时担忧他人最终会识破自己是个“冒充者”。在秦胜意这个角色身上,“五娘/五儿”代表着顺从被压迫的过去,“胜意”代表着遇见何惟芳后的自食其力、努力变好的自己。
(美剧《This is us》)
秦胜意在和何惟芳东躲西藏,上街卖花的时候,认为日子“充实美好”,但当店面“花满筑”人来人往,自己成为掌权的“二当家”时,反倒开始担心抛头露面无法嫁人,也因自己在何惟芳那里的“可替代性”而患得患失。最后二人虽相识于微末,有着并不逊色于任何男性共同体的“过命交情”,但仍分道扬镳于一句“再不要遇到我这般的人”。
此类关系并不能用“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来简单概括,两位女性的成长时差中体现的是结构对个体的不可逆戕害,真正走不出的不是“五娘”这个名字,而是根深蒂固的自我厌弃。
(电视剧《国色芳华》)
暴力的丈夫、认为“妻子和顺才是幸福真谛”的父母和对她指指点点的他者,都是个体无法以一己之力打破的结构性枷锁,在同样的结构性问题“服不服美役”“可不可以爱美”的辩论中,庞颖认为:“规训不简单是类似‘好女不过百’这种口号,它更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系统,想要识别和推翻没有那么容易。结构的审视有可能会成为一种持续的干扰,分散注意力、干扰行动,减少高峰体验和心流体验。”
面对造谣生事的人,朱福嗅出来人身上胭脂香粉味反手制服;吕耕春以医者自居,被误会冷静自证,所求只为治病救人。从她们身上,能看到独立思考与解决问题的能力。
但对于胜意来说,长时间的压迫使她始终在习得性无助中重复自己擅长的辅助性重复劳动,成长中缺乏自我锻炼的机会。何惟芳出现后,她习惯性依赖,仍未培养出自我主体性。这时即使已经“成功出走”,暂时自由的拳脚也无力出击和脚踏实地地前进,反而会认为没有苦痛而得来的幸福并不真实,听信前夫关于“家”的满口虚言。
(《国色芳华》中秦胜意回到前夫身边)
女性觉醒与成长,并不能只靠一瞬间的头脑清明,更需要长久地与自厌对抗,在实打实的获得中积累信心。自救的关键在于内在力量,在自我并不强大时,习得性无助会把人一次次拖回深渊,这并不羞耻。讨论她人和自己时,需要关照其生存环境是否存在隐性天花板,因为“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
进步是相对的,理论落实到现实也需要时间。“人走夜路时,不是有光就可以,还需适脚的鞋履、充饥的粮水、防身的棍棒以及确信的方向。”
02.
不完美又如何:
越过标签,看到具体的人
倒退和摇摆不应被绝对苛责,讨论个体问题时需要联系其所处环境和背景。
剧集中秦胜意对何惟芳的所谓“背叛”,只是惊雷的引线,引出了故事线中始终存在的、由多方权贵造成的“女主户籍危机”,但实时的负面反馈大规模涌向了秦胜意角色个人,甚至有人认为秦胜意回到前夫身边再次遭受家暴是“咎由自取”,更有“秦五娘这样的伥鬼朋友不可深交”等讨论话题。
(秦胜意角色收到的评论和侮辱性弹幕)
对一蹴而就的期待背后可能是群体的悲观和不自信。在种种框架和外界期待中,女性面对的框架相较于男性更加局限,在对“男频”“女频”的文学研究中,也可发现,女性所追求的成功,更多地与“公正”、“平反”以及“自立更生”等词汇紧密相连。因此,像樊胜美、程又青这样,在原生家庭与两性关系中摇摆不定的女性角色,可能会激起向往独立自强的女性观众的负面情绪。
在一众女性影视角色中,“独立大女主”人设是最能够体现当代女性独立思想和价值取向的,尤其是在古代架空背景下会更受观众喜爱,封建的底色和个人的先锋表达之间的张力让“爽感”倍增。
爱标签简单,宽容复杂而具体的人反而困难,但如果只是停留在喊口号式的扁平化慕强,把女性题材、女性叙事套在杀伐果断、聪慧机敏、巧言善辩就可以解决问题的“金手指”套路中,会抹除一个普通女性在现实中面对的琐碎困难。
(关于“男频”“女频”爽点的讨论)
被“孤独终老”就吓到的秦胜意,一个只能在前夫悔改之中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被认可的秦胜意,一个感恩善意但是觉得自己身无长处难以自处的秦胜意,也活在当下千万个普通人身上。
看到、包容一个角色的错误,其实也是面对自己、宽容自身的一步,这是女性觉醒和成长中的关键一关,即“直面不完美”和对光鲜亮丽的标签祛魅——不必事事包办才能称自己为“独立女性”,借力和共生其实更能充分发挥个人长处;不必产生依恋就说自己是“恋爱脑”,健康正常的亲密关系能够滋养双方。
秦胜意的悲剧,也在于她理解独立时只对标了何惟芳的样子,认为走出深宅大院、自食其力、周旋于各个名贵势力之间、时刻积极自信不屈不挠才是正确的,没有看到自己和身旁的姐妹于何惟芳也是助益,没有珍视自己的一双巧手和玲珑的慈悲心,极端的不适从后只在自毁中找到生存的合理空间,“我明明得到了你的真心,但是我把一切都毁了”。
(网友给胜意的留言)
秦胜意是女性互助的成果,也是女性互助可能的失败走向,大部分时候,互助无法充分触达同温层之外的个体,思维、身份、生活环境的种种差异都可能造成善意的损耗。
但将个体的某个“至暗时刻”塑造为群体讨论的反面教材和群起而攻之的泄愤靶子,就是在忽视房间里的大象,也是在封死自己可能走入的旁支小径,更是否在不经意间,对那些还在挣扎中的人,施加了过多的压力和苛责 。
(麦琳在豆瓣“再见爱人”小组的发帖)
03.
人生的容错率很大,
给人和关系流动成长的可能
《国色芳华》中,秦胜意跟何惟芳的主业是种花卖花,其中“怀袖香”作为秦胜意的象征“花苞小,难开花,廉价,遍生于山野”,被何惟芳发现并移种至园中,使其身价倍增。但第一批怀袖香凋谢,正如怀袖香不能多浇水,会坏了根须,秦胜意生来就活在“污水”之中,她的“根”早已被泡坏,养花高手何惟芳也救不回来。
花如此,人亦如此,需要时间锻炼固定泥土吸收阳光雨水的能力,需要时间尝试不同的土壤找寻最合适的环境。现实中,受家暴者通常需要七次援助才能彻底摆脱暴力环境,这一过程往往既漫长又充满反复,且时常令人感到沮丧和挫败。
(关于“重新养育自己”的网络发言)
英剧《生命不息》中,女主有重生的能力,在15次轮回777788888新管家婆凤凰中不断积累死亡遗留的经验,但仍有新的陷阱、困难、伤害在新一世出现,在天灾人祸、来自亲朋的敌意、来自伴侣的暴力、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中女主一次次杀死了自己,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生命的最优解,死亡仍然在未知处悄然窥伺。15次生命经验中,最后留下的,不是长生不老的万能解法,而是谋生的手段、喜爱的事业、珍惜的爱人,这就是轮回和试错的意义。
有观众认为,《国色芳华》中,没有走出家庭的秦胜意,和其她女性角色一样,是主角何惟芳的if线,暗示女主没有逃离婚姻,没有从军营中存活,或者生在别家的不同结局。 “出走失败”会怎样?经历过同类型婚姻困境的何惟芳仍随时欢迎胜意回来,也尊重她离开的决绝。这便是女性关系的另一层真谛,彼此看见,因为曾共处于同一种境地。
(英剧《生命不息》)
正如《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莉拉与埃莱娜的友情交织着真挚与复杂情感,如嫉妒、怨恨乃至诅咒,这份跨越60年的情谊,见证了两个女性一生的较量、追逐与抗争,“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女性之间的彼此看见,仿佛将视角与被忽视的草木齐平,常以古今、以内外、以彼此的形式产生对照,深广而敏锐。”
因为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另一种结局,看见了同样的压迫造成的伤痕,所以允许差错、迟疑,正因历史进程中的种种看见,如今的我们不必落得自戕的结局。
再来一世,矮牡丹或许不必做怀袖香,已知它品性的秦胜意,会同它一起在山野绽放。
(《国色芳华》秦胜意于公堂自戕)
(图片来源于网络)
参考文献:
1. 微博@ 萤风抛壳 ,《国色芳华有一点做得比较明确,就是“坚持以女性的目光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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