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独家发布于腾讯新闻)
大学毕业后我在纽约百无聊赖地待了好几个月。因为有几份重要文件一直没批下来,我不能随意离境,公寓又退了租,不得不到处睡在各家朋友的沙发上。但每天打着哈欠在城里到处溜达也不是办法,眼见自己一天天颓下去,终于决定溜达个大的。
于是我租了辆破车带着相机一路南下,饿了就吃路边“得来速”和服务卡车司机的苍蝇馆子,困了就睡最便宜的汽车旅店,就这样兜兜转转开了四千公里。我从纽约出发,向南开到南卡罗莱纳州的查尔斯顿,向西开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最后向北再开到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这个行程在美国的东部和南部绕了一大圈,大段路程穿过经济落后的原“南方”州和老工业区“锈带”,都是闷热无聊,民风保守,自豪而愤怒的地方。
因为特意没有走高速,普通公路边上都是搬得半空的破败镇子。萧条的景象看得我心情很差,平时只觉得腻的各色美国食品和冰淇凌居然吃得下去了。又因为路上实在没什么看头,穿过的无非农田、板房、铁路、水塔、巨型仓筒和农机,时常眼前一阵迷蒙,精神起来后就一阵后怕。于是我抓紧一切时间活动脑子,这篇文章的很多段落都是在黏糊的桌子和泛潮的床单上想出来的。我常待在纽约,看到的大部分是美国志得意满的一面,这趟深入失落美国的旅程算是我离开前的一点微薄的游记兼社会调查。
一、美国南方人,有自己的“洋芋擦擦”
最早我只是想开去南方看看风土人情。
说到南方可能没什么概念,但一说到《乱世佳人》是刻画美国南方的名作,“南方”味儿一下就起来了。一个经典的南方故事里总是有葱郁的种植园、欢闹的大家庭、刀子嘴豆腐心的黑人胖女仆、闷热夏夜里的风流轶事,但故事的结局往往是粗俗的北方士兵野蛮入侵,南方人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以寡敌众的悲情斗争后永远随风而去了。
南方人论起吃来非常自豪,在他们面前锐评美国没好吃的会显得很没见识。
他们常吃的主食有“grits”,就是精磨玉米粉水煮后略加黄油和糖配煎虾吃,跟我们东北常吃的苞米碴子粥完全是一回事。“biscuit”是面团加了泡打粉在烤箱里膨起来的小圆面包,外壳酥脆內里柔软,配稠肉汁“gravy”就是一顿好饭。
Shrimp and grits配biscuit
“hash browns”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快餐店就有速冻复炸的薯饼卖,但地道的南方餐厅必然是刨出土豆丝来现做,还没上桌就闻到焦香扑鼻,和我们西南省份的“洋芋擦擦”一样。
黑人家庭餐厅的豪华什锦hash browns 路上吃到的最难忘的食物之一
南方最厉害的主食是“cornbread”,精磨玉米粉和成面团放到模具里明火煎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顿玉米面包是装在小铸铁锅里冒着热气端上来,再抹上蜂蜜黄油,温润踏实的味道和发糕如出一辙。肉菜一般是配酸甜酱汁的烤猪肋排和手撕猪肉,有时甚至可以吃到炸鸡胗这种印象里美国佬避之不及的下脚料。配菜中比较特别的是炸秋葵,切成小段裹面衣油炸,盛在小碟子里一起上菜,这些吃法只有南方才有,北方根本没处找。
配了一团蜂蜜黄油的Cornbread和炸猪皮
手撕猪肉和炸秋葵
南方文化和饮食一样的朴素、扎实、乡土气,一看就知道是庄稼汉的那套东西,也就能理解他们对于生养自己的家乡和土地的自豪感。这一方面是说南方人很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也是说南方人很会和土地打交道——对许多人而言,美国内战正是因为这两点才爆发的。
在里士满的南北战争博物馆里有个投票箱,参观者可以投票给自己认同的内战起因,力压标准答案“奴隶制”、得票数第一的选项——是“州权”。美国是由州组成的,可以在宪法框架下自行立法,这就必然导致了各州按自身情况制定利于自身的法律,在联邦层面就很可能会起冲突。远不止是轻飘飘的道德辩论,而是关乎存亡命脉的经济斗争。
里士满内战纪念馆,身着南军制服演示燧发枪的工作人员
因为英法殖民经营开始得早,加上气候寒冷影响作物收成,北方的种植园经济很早就结束了,相应地也早早废除了奴隶制,取而代之的是以制造业为主的新经济模式。与之相对的,美国南方气候相当好,开发程度又低,先天适合搞种植园,再加上以英国为首的西欧工业国对棉花的需求非常大,南方过上了躺着赚钱的好日子。当时在南方盛行的说法是“棉花为王”,毕竟棉花带来了所有的好事,甚至影响了社会文化和政治权益。南方有自己的“美国梦”,人人都想勤恳工作,未来买下一个大种植园,养几十个奴隶种棉花,过舒服日子。在联邦层面的政治协商中,南方也因为棉花是当时全国份额最大的出口产品而占尽便宜。
从1787年的“康涅狄格妥协案”一直到1861年内战爆发,无数的政治努力都是为了调和北方的工业州和南方的蓄奴州。比如美国的两院制就是这么来的:众议院按固定的人口比例产生众议员,确保人口多的北方能拿到更多席位;参议院里每个州固定只有两名参议员,确保人口少的南方能有足够的权力在参议院否决不利于自己的法案。
然而等到坚定支持废奴的林肯当选总统,从建国以来围绕两种制度并存而积累的一切矛盾集中爆发。实行奴隶制的南方州纷纷退出联邦而组成了“美利坚联盟国”,两个月后内战正式开始。南方遭到严密的海上封锁,本就工业产能匮乏,兵源也不如北方充沛,在四年的消耗战中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资源,几乎是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签的投降书。此后的南方一直没有从内战中缓过劲来,经济恢复得很艰难,又失掉了自己的政治权力。
时至今日,这样一段历史对当今南方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仍有极大的影响,他们既对自己家乡充满自豪,又深刻怀念曾经高举的“反建制”义旗。哪怕当今的美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也自有一套办法来消解。
二、重演:那些“玩”南军的白人们
我从纽约出发之前就想看场战争重演,爱好者们会全副武装地原样复刻当年的战斗。行程期间只有一场能勉强赶上,为了不跑太远我甚至不惜兜了个巨大的圈子。重演地点在弗吉尼亚州的Fort Pocahontas,说是个堡垒,实际上是林子里的几条土堆。1864年5月,2500南军和1100北军黑人步兵首次交锋,最终南军没能攻破这个堡垒。整场战斗在军事上的意义有限,但被黑人在战场上击败让南军很不爽;北军则抓住机会大力宣传,在舆论上占据了优势。
重演区域拦了麻绳,观众坐在外面的棚子底下。整场重演非常专业而有诚意,历史爱好者们按当年的部队番号组了社团,准备了军服装具枪剑帐篷甚至马匹和大炮等一切当年会用到的器具;枪炮上了火药,和真打仗的区别只是没填弹丸。两军从观众席前列队经过后就各自进入战位,南军步兵结成密集方阵边齐射边缓步推进,北军步兵在土坡后面轮番露头射击;两军骑兵从方阵侧翼和土坡空隙中冲杀出来,抽出刀来激烈地互相挥砍;大炮每隔几分钟就隆隆地发出巨响,让整个战场都笼了一层蓝色的硝烟,非常好看。我端着相机跑来跑去地拍照,穿过南军的炮兵阵地时听到炮兵队长对我大喝了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危险地横穿了炮口前方。
重演结束后我四处闲晃,正好遇到他坐在篷布底下脱靴子,于是和他聊了起来。队长是个面色发红的大块头中年白人,蓄着一把大胡子,挺典型的红脖子扮相,非常健谈。他提醒我横穿炮口非常危险,虽然膛里没有炮弹但被轰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
笔者和大叔的合影
他问我从哪来看重演,我答纽约。不出意外地这人看着我的亚洲脸孔加问了句“本来呢?”——这是一句经典的轻度种族主义言论,潜台词是你长这样就不是美国人,这种表达也常常让美国亚裔们非常不爽。
我和他说,我从中国来,在纽约读大学。于是首先聊到了中美教育,他说美国学校里根本不教真用得上的东西,而且太宠着孩子了,觉得还是中式教育更好,教出来的学生有纪律。
“我们现在连打都不让打。我小时候被我爸追着打,被我爸揍得鼻梁都断过,但这才对嘛……我女儿有一次的作业是要给历史人物写个小传,我让她去图书馆查了本地xx上校的生平交上去,老师还说这人物选得有点不妥当。更别提政治正确那套了。”
我有点存心用话刺激他:“我在纽约读书的时候,大家在课上自我介绍,除了名字,还得说自己用什么性别。”
“一帮小畜生。哦对,还有声援巴勒斯坦那码事儿,我就想问问他们这么喜欢巴勒斯坦,为啥不亲自到巴勒斯坦去?我可是参军打过仗的,是我保卫了我们的制度,保卫了他们能在这儿爱说啥就说啥的自由。”
“您去哪打的仗?”
“越南!”大叔骄傲地一挺脖子,我差点笑出声。
他感到我有点不服气,于是问我在我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恪守传统价值,为自己的家乡感到自豪,虔诚的基督徒,有玩得很好的个人爱好。他非常开心地点头,明显看出来我没说错,而且他听得很高兴。于是我们继续聊下去,格外有意思的几段言论节选在下面。
【关于白人用“色盲”自我开脱】
“我小时候那会儿还在搞种族隔离呢。我自己眼里一点种族概念都没有,小时候我们都是光腚一起玩的。等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问我爸妈为什么平时一起玩的黑人朋友不能和我一起上学。”
“你爸妈怎么说的?”我问。
“法律就是法律。”他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关于家乡自豪感】
“你为什么要离家这么远?我们家从一七几几年就在这里了,从来没有搬走过。”
“不会向往大城市吗?”我问。
“一点也不,我当过兵干过消防员,现在已经退休了。纽约那种地方又贵、节奏又快,还有太多政治正确小畜生,总感觉不适应,这里最好。”
【关于美国的制度】
“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只要用上我们的民主制度不就好了?”
“你知道利比里亚吗?”我憋笑。
“啥玩意儿?”
【关于宗教】
“我可喜欢辩论了。我跟我以前的犹太战友经常认认真真地花好几个小时辩论,他讲他的弥赛亚、我讲我的福音,谁都辩不倒谁。”
【关于我的学业】
“你学经济,这玩意儿有啥用啊?”
【关于南北战争】
“别听他们(官方叙事)怎么说,内战打起来当然怪林肯!宪法里明确写了每个州都有退出联邦的自由,他发兵来打我们才是违宪。现在政治正确的那套玩意毁了我们的光荣历史。”
最后这几句话在所有穿着南军制服参与重演的人身上都多少有体现。除了那位聊了很久的大叔之外,那场重演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还有几件:
其一是南军炮兵的一个老头儿,悄悄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开车来这儿的路上在一个镇子停车加油,加油站边上闲站着的一个黑人对我一扬下巴说‘喂!欢迎来我们镇!’我特不舒服,但凡我敢站在路边对一个黑人这样说话,我一定会被说是种族主义者。”
其二是有人摆摊卖些重演装备,北军的深蓝制帽和南军的灰制帽摆在一起。我抓起一顶灰制帽扣在头上,立刻感到周围的人投来赞许的眼神,一个大爷笑着跟我说小伙子选边选对了,我点点头说入乡随俗嘛。
其三是我也和扮北军的一位黑大叔聊了一阵子。他特别不喜欢玩南军的那帮人,凑到我耳朵上说他们都是一帮“混蛋自大狂”。
大到离谱的Bass Pro Shops内景
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但当我第一次逛南方的户外用品店Bass Pro Shops的时候,我也觉得那群红脖子简直狂得没边儿了。那商店占地面积巨大,里面的装潢是非常夸张的木屋狩猎风,除了到处有动物标本外,居然还有流水活鱼景观,猎枪钓竿和十字弓等用具简直像超市一样放在柜台上卖,我愿意的话甚至当天就可以提一艘船回家。这种地方一定会贩卖生活方式,我在堆成山的烘坚果、棉花糖、法兰绒格子衫和卡哈特卫衣中间,看到一块可以钉在家门口的铁牌,上面的一切内容完全和政治正确对着干,基督教意味也非常重。
牌子的意思是:
此地政治不正确
我们说
圣诞快乐(政治正确的说法是节日快乐,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信上帝)
上帝保佑美国(原因同上)
我们向国旗敬礼并感谢我们的军队
如果这冒犯了你
请你离开
我们信赖上帝
三、矛盾的“红脖子”们
如果一个重演爱好者玩南军,那么他大概率是个红脖子,大概率也会到Bass Pro Shop买东西。那么就凭这两点,也足够能说明他不认同美国主流的历史叙事,不在乎近20年来的“政治正确”,甚至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在精神上怀念邦联,在生活方式上拥抱南方的土地,并且心里燃着一团无名火没处发泄。
尤其是从奥巴马上台以来,社会文化的变化,开始变得让他们感到又害怕又愤怒,亲近大城市中产阶级的一套新叙事向全球价值观滚滚向前,把他们这些遗老甩在了自己的土地上。他们只是坐在家里,就成了时代弃儿,被政客和社会精英们叫成红脖子白垃圾。当今他们面临的这种痛苦完美地和内战之后南方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共鸣,甚至反过来加强了他们对自己的土地的认同感。于是我看到他们今天仍然挥舞着邦联的战旗,宣称他们是“叛军”,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政治不正确”感到骄傲。
红底蓝叉白星的邦联战旗经常和“叛逆者”的字样一起出现
但哪怕说了那么多他们的不好,他们打心底里不是坏人,大部分我在南方遇到的红脖子都非常热情健谈,心怀朴素的道德感。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我刚进入南方没多久,我在一个叫Bonnes Mill的小镇子见到了足够让我停下车来的冲击。当时只拐了一个弯,赫然出现一座满是川普应援物的教堂式建筑,花花绿绿的各种旗子迎风扑簌,顶上一个惹眼的招牌写着Trump Town(川普镇)——是个周边商店。我赶紧下车进去,满眼都是各色彰显南方认同感的铁牌、旗帜、马克杯、挂链、鸭舌帽等等,还有川普的黄金运动鞋。在这建筑的侧面圈了几头驴,围栏上贴着民主党知名人物的人头驴身恶搞像。
这间酷炫商店的主人就靠在围栏边,也是个晒得发红的胖大叔,留着狂野的胡子和齐肩发,戴着一顶大得吓人的草帽。闲聊无外乎说北方没好吃的,看不惯那帮搞政治正确的娘娘腔等等,但等他叫来他的“小子”跟我打招呼,我的那点戏谑情绪立刻消失了。我不太懂医学,但他的“小子”肯定患有某种先天性的智力障碍,口角歪斜地和我打了个招呼,等到他告诉我这孩子是他领养的,我简直对他肃然起敬了。反倒是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自己只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知道怎样凭良心做正确的事。
领养了残疾孩子的红脖子大叔
到底该怎么理解这些南方红脖子呢?
他们大多从事体力和手工劳动,收入一般,但有房有车,大概率生了不止一个孩子。
他们热爱自己的家乡,出门开皮卡、周日去教堂,接受来自基督的道德教诲。
他们拥抱自由制度但鄙视自由被滥用,吃着身为白人的先天红利,却逃避同情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
他们反建制但不反制度,虽然嘴上嚷着讨厌华盛顿的政客,但也只是想去践行对自己有利的“自由”。
他们为美国感到骄傲,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当今美国的弃儿。这是属于南方红脖子们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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