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尔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也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这是鲁迅先生所说过的话(《小杂感》),然而和母亲关系不好又极重孝道的鲁迅却未曾料到:母性与妻性一样,同样都是一种社会属性。在自然状态下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拥有母性,也不是只有女人才拥有母性。
荻上直子导演的《人生密密缝》正是这样一部反思「母亲」这一社会性别分工与自然性别关系的影片。
《人生密密缝》
影片的主人公友子是一个生长在单亲家庭的女孩,被生母博美遗弃后友子不得不寄宿在自己的舅舅槙雄家,而槙雄的同居伴侣友子却是一位跨性别者,友子却从这位变性人身上感受到了温暖的母爱。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便定格在晾在窗口的女士内衣上,友子用细小的手臂将它们取下、整齐地叠好,随着镜头拉开,友子瘦小的身影与凌乱空旷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暗示着在这个家庭中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母亲」的缺席。女性与母亲之间的对立从第一个镜头便已拉开。
正是基于自然与社会身份的二元划分,荻上直子展开了她的平权叙事:性格细腻温婉、家务万能的伦子处处与友子那「缺席的生母」对立,看完整部影片,任何观众都会承认:伦子是比友子的生母博美更适合承担「母亲」这一社会角色的人。母亲是一个需要爱心和责任心工作岗位,无关生理的差别。
在这部影片中,除了伦子和友子的母亲,还刻画了三位母亲。分别是槙雄的母亲(即友子的外婆)、友子的同学小海的母亲以及伦子的母亲。
槙雄的父亲长期出轨,后来终于离家出走,槙雄的母亲把愤懑发泄在编织中,为儿女织了很多衣帽手套,博美却怎么也不肯穿戴。也许母亲失败的婚姻和紧张的母女关系或许是博美成年后逃避女儿的一个深层原因,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不愿面对的「失败母亲」的原型便是自己的生母。
小海的母亲虽不能说是个坏人却心胸狭窄,极为排斥伦子。偏偏性阴柔和小海也喜欢上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男生,可以想见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小海幼小的心灵中承受着怎样大的压力。在他第一封「情书」被母亲发现后,竟走上了自戕的道路。
这三位母亲中最成功的或许是伦子的妈妈,刚刚登场时,伦子的妈妈表现得凶神恶煞。一见面便对友子说:「如果你敢伤害伦子,即便你是小孩,我也不会放过你!」吓得友子险些连饭都吃不下。
后来我们才得知,这个无端恐吓小朋友的「黑社会」内心深处有着深沉的母爱:伦子小学时在柔道课上被撕开衣襟,露出胸部惊慌失措,从此拒绝上体育课时,是母亲把他揽在怀里,告诉他「你根本没有错」,也是母亲将乳房和塞了棉花的义乳放在了伦子手中,对他说:「我没有给你真正的胸部就先用假胸代替一下。」她的行为或许在世人眼中匪夷所思,但却没有让伦子走上小海一般的绝路。
她深知世道坚辛,对伦子这样的跨性别者到处都充满了异样的眼神,因此像母狼一样守护着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母亲,伦子敏感脆弱的心态才没有被周遭的冷眼摧垮,成长为一个比不知多少「普通人」更懂得关爱他人的人。
在伦子的影响下,在学校原本强势、冲动,犹如一只小兽的友子也渐渐变得和善了,她原本不许小海与自己在学校搭话,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嘲笑小海「恶心」,后来却将他请入了自己的家中,分享喜欢的游戏。与大人一厢情愿的设想不同,孩子也并非无邪的,天真可能会将天性中的丑恶暴露的更加直接。「母亲」可以影响孩子的人格,爱能够通过爱来传递,犹如偏见和无知也可以通过偏见和无知来传递。
因此与其说《人生密密缝》是一部展示LGBT群体生活状态的电影,不如说是一部展示「普通人」如何与LGBT群体相处的电影。影片一以贯之的是友子的儿童视角,而这个视角是不断被规训、被教育的。受教育的当然不仅仅是友子这个懵懂的少女,也可以包括观众席上的每一个成年人。
也限于儿童观看的视角,伦子作为一个跨性别者,其生理性别属性并未得到太多展示。作为全剧的重心情节,编织并烧掉一百零八根阳具更像是一场对阳具的祛魅仪式,除去这一为履行而履行的宗教誓言之外,伦子的跨性别属性便没有任何体现了,在影片的剩余时间里她都是在展现「母亲」的社会职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缺陷。
有趣的是影片中除了友子的主视角,还插入了一个代表国家的儿童监护官员的视角。她在接到举报(很可能是小海的妈妈所为)后来到槙雄家视查友子有无受到虐待,最终却被伦子与友子的真挚感情打动,反而承认了她们的「母女」关系。
如果不是「母亲」的社会属性从女性的自然属性中解放出来,在官员眼中,伦子恐怕很难得到与友子生母博美平等竞争的资格。
除了完全无功利的儿童视角,也只有站在完全功利的工具理性角度才会只关注人的无差别的社会属性而不必关注其自然属性。这再次反向证明了母性是一种社会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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