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胡倩
2024年是博主“影子不会说谎”（下文称博主）和偷拍摄像头打“游击战”的第一年，他说“这也可能是最后一年”。
日前，他曝光了隐藏在九江市桃李苑幼儿园内的针孔摄像头。当地警方通报称，犯罪嫌疑人邵某已于12月5日被抓获，已被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记者从当地教体局工作人员处证实，犯罪嫌疑人为该幼儿园的园长。
检测偷拍摄像头的博主团队（受访者供图）
此前，他多次发布视频并向封面新闻提供线索，先后在石家庄华强广场民宿、安阳妇幼保健院更衣室、江苏常州商场试衣间等场合发现偷拍摄像头，引发舆论关注。据博主粗略统计，今年以来，他与团队走过上百个城市，曝光和打掉了六十多个摄像头。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方抓获了多个违法行为人，多地也因此展开摄像头清查行动。
比起这些“战绩”，博主更频繁提起的却是“裂痕”，“团队内部的争议也很大”。面对隐藏的偷拍产业链，他不止一次地展露悲观态度，“摄像头是打不完的”。但他仍然愿意说出那个终极目标，“希望有关部门加大惩处偷拍行为力度，愿天下没有‘偷拍’”。
12月15日下午六点，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前，他称自己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在打击偷拍摄像头的现场，他被一群人围堵，激烈的冲突中，有人动手，他的个人信息也被抖落出来。自九月份的石家庄民宿事件曝光以来，这样的梦几乎每天重复。
几个小时的对话里，他回应了网络上的质疑，也谈到自己对偷拍摄像头产业的观察，他笑着表示：“都要不干了，现在都可以说”。
博主说，在流量曝光以外，他的生活充满恐慌、焦虑和“不确定性”。
在现场，博主爬在三脚架上寻找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受访者供图）
愈发高明的隐藏摄像头手法
封面新闻：12月9日曝光桃李苑幼儿园偷拍摄像头后，你和团队面临的境况是什么？
博主：我们走到了一条分岔路口，该继续走下去，还是就此解散，团队的争议很大。作为团队负责人，我判断解散的可能性更大。可能是题材内容限制，我们的一些视频无法发出，或者发出后被下架、被限制推送流量。自9月打击石家庄民宿摄像头后，团队账号几乎没有收入来源。
我们要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成员和我一起承受着压力。团队每次出动，难以避免和酒店、民宿等涉事方发生冲突，配合警方完成笔录，最后还可能遭受后续的人肉搜索和网络暴力，所以成员流动得很频繁。石家庄摄像头事件后，团队经历了一次解散重组，许多人选择离开，只有一两个骨干成员留了下来。现在，我们面临着又一次的“解散”，也许就是最终的退场。
封面新闻：一年的时间，研究偷拍摄像头现象，你有观察到新变化吗？
博主：最大的变化是越来越高明的隐藏偷拍摄像头手法。打击偷拍摄像头的视频多了后，大众知道住酒店时要检查空调管子、插座等位置，这些地方可能不好用了。安装偷拍摄像头的人就会想办法将摄像头藏得更深。
最近，我们打击了一例装在筒灯里的偷拍摄像头，非常小，像笔尖一样，只探出一个针一样的镜头。通过肉眼观察、打手电筒光，都很难发现。同时，它的电源也很“稳定”，接的是空调主板上的线。因为空调的电是独立的，可以做到即使是关灯休息，摄像头也持续工作。
做了技术升级，装在筒灯中的隐藏偷拍摄像头（受访者供图）
这还不算完，为了保证摄像头更稳定、完整地拍摄，一些摄像头还加装了外挂电池的设备，就像充电宝一样，只要房间通电了，电池就会开始蓄电。即使房间的房卡抽走，电源断了，摄像头仍然可以工作几个小时。
封面新闻：偷拍摄像头的数量和发现场合有变化吗？网友们有一个疑问，似乎视频展示出发现摄像头的场合越来越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博主：从我接到的投稿线索来看，石家庄民宿摄像头事件后，偷拍摄像头线索迎来一波数量上的顶峰，一直到妇幼保健院视频发出，线索数量开始走下坡路，整体是由多变少。我猜测，可能是有关部门执法力度震慑了违法行为，也可能是舆论关注下他们不敢继续猖狂行事。
隐藏在房间装饰里的摄像头（受访者供图）
偷拍摄像头安装的位置其实并没有明显变化，天花板、墙角、空调管道、灯具周围，都有可能出现。依然是年轻人多的地方，像大学城附近，偷拍设备会多一些。 我们还有许多没有能发出的视频，偷拍摄像头安装在各种场合，按摩店、洗脚店、KTV、酒店、民宿……我觉得最需要提醒的是商场内的女厕所，很多人会忽略。
成熟产业链上的兼职打手和卖家
封面新闻：隐藏摄像头手法愈发高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博主：根本原因还是利益。摄像头被发现、被打掉，违法分子就赚不到钱，就会想尽办法将偷拍设备装到更隐蔽的地方，达到继续牟利的目的。
偷拍摄像头是一个暴利的行业，一个小规模的偷拍群，群主每月就可能拿到超百万的收入。摄像头安装好，只需要动动手指粘贴复制，就会有更多收入进账。根据我的观察，偷拍视频的销售渠道很广，他们集结在Telegram等软件上，一个群被打掉就迅速更换另一个，很顽固。
封面新闻：你对偷拍产业链的观察是什么样的？
博主：它不是新兴产业，而是一条非常成熟的产业链。早些年，偷拍被用于私人目的，也许是敲诈勒索，也许是满足个人低级趣味。近几年，随着科技发展，它出现了直播的形式，也越来越多地被用于公开贩卖牟利。 从视频转战直播形式后，市场也就更大了。
偷拍产业链可能会长期存在，很难得到根治和解决。有利可图，就会悄然滋长。
封面新闻：你接触的线索和案件里，安装偷拍设备的是哪些人？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躲避监管和伪装手段？
博主：我了解到一些情况，大多数人是社会闲散人员，他们可能只是接了个兼职。有人在群聊发布信息，去某个地点安装摄像头，就可以拿到几千元甚至上万元。兼职人员调试安装好了后反馈给信息发布者，就能分批次拿到佣金。
这些安装摄像头的更像是“打手”的角色，摄像头哪来的、偷拍视频要卖给谁，他们都不清楚。至于发布信息的人，他们会将自己保护得更“严实”。他们可能还跟境外赌博和电信诈骗相关，因为身处境外，主要依靠“打手”在国内活动。摄像头靠“打手”安装，他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卖一卖偷拍视频，就会有高额进账。
被找到并拆除的隐藏偷拍摄像头（受访者供图）
做不完的线索，打不掉的摄像头
封面新闻：一年以来，你大概接到了多少和偷拍摄像头相关的线索？都是什么渠道获取的？
博主：多的时候，我们一天能接到几百条网友的私信和留言线索，少的也有几十个。这些线索是杂七杂八的，有可能是一张随手截下来的图片，有可能是一段视频，有的带时间戳、声音，有的完全没有任何附加信息。这些线索有从Telegram偷拍群内流出的，也有是从网站、偷拍视频里截出来的画面片段。
博主和团队接到的投稿线索，许多只有图片信息（受访者供图）
封面新闻：拿到这些线索后，你和团队如何判断哪些是可以跟进的？
博主：我们需要做筛选和核对工作。时间戳更近的、信息地点更明确的线索，我们会选择优先跟进；像幼儿园这样的场景，危害性更大的线索，我们会加急处理。随着经验逐渐丰富，我们可以通过一张照片判断线索的新旧、大致安装场景、镜头设备的情况等等。
初步判断后，我们要继续展开调查工作。通过细节，例如枕头上的刺绣、模糊的字样、露出的图标，来进一步缩小范围。在网上搜索地点周边情况，查看卫星地图，打电话给酒店前台等等。其实都是笨办法，下功夫做，想办法比对、排查。
因为人手不够，更多的线索是跟进不过来的状态。有时候，我都不敢看投稿邮箱，太多了。一想到那些没有被打掉的摄像头，我心里也难受。
封面新闻：检测偷拍摄像头，你们有什么技术手段？
博主：确定酒店位置后，找到摄像头只是时间问题。先连接上酒店WiFi，再利用局域网扫描工具，例如TP-link的物联APP，搜索具有网络摄像头特征的设备，拿到网络设备的MAC地址。通过云端数据库或者是公开MAC地址查询网站，可以进一步查到设备的生产厂家信息。没有显示信息的，就将它标记为未知设备，再从中筛选具有摄像头特征的设备。但这个方法不适用于房间是独立WiFi的酒店，那种需要线下检测设备辅助查找，比如网上多有售卖的摄像头检测仪。
封面新闻：有网友提出，你们似乎在选择跟进更为“激烈”的线索，例如从酒店民宿转为医院、幼儿园？
博主：因为我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想给自己一个“收尾”。一些线索，在我们手里沉淀了很长时间，团队一朝解散，这种偷拍摄像头就可能长期存在、潜在危害他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整理手里的线索，趁着还能做一些事，清扫不能容忍的、危害性大的偷拍设备。
发现摄像头后，团队用视频和照片取证记录（受访者供图）
模糊、“不确定”地试探前行
封面新闻：你们团队的收入来源是什么？去线下现场打击一次偷拍摄像头，大概成本如何？
博主：比一般出差成本要高，花费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两三天，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完不成，但每次至少都要花几万元。我们团队的人员并不多，在石家庄事件声明中，我说有五十多人，其实是想借此“虚张声势”保护自己，实际少的时候四五个人，多的时候也不到十人。
像酒店民宿摄像头排查，到达现场后，我们可能要开十间房，比对细节，检测摄像头。上百个房间，我们可能需要反复换房，花大量时间精力排除、锁定，这也是体力活、笨办法。而且不管线上做了怎样的调查筛选，十个里面还是有九个会扑空的。有时候是摄像头已经被拆除了，有时候是线索指向信息是假的。
封面新闻：现在你的账号有超过500万粉丝，发布的视频多次引起舆论关注，你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
博主：多次上热搜后，我内心的恐慌、焦虑大于高兴。枪打出头鸟，目前承受如此大的关注，并不是我想达成的结果。大众夸我们在做正义的事，对我有期待，但我不想就被架在这里，我想回归平常生活。
做打击偷拍摄像头这件事，我们的初心是没变过的。我们不是想让酒店闭门，让医院不看病人了，而是想打击窃听窃照、侵犯公民隐私的行为，安装偷拍摄像头的人应当得到制裁。团队创建以来，我们一直抱着一个目标，就是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和曝光量，让有关部门关注这个产业链，加大惩处力度，督促酒店等涉事方开展自查行动，推动更完善的法律法规出现。
封面新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初心和目标？
博主：念书的时候，我的成绩不算优秀，表现也不突出。毕业后我没有去找正式工作，自己干过电子商务、代练、写代码，后来遇到家庭投资危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很落魄。2019年，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到一家快餐店打工，做拖地、抹桌子的工作。身边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比我小一辈，他们意气风发，对比出我的逊色落寞。
一次聚会，我喝了点酒，第一次说出心里的想法：最想为社会作出一点贡献。身边人随即发出了嘲笑，他们说这辈子别想了，来生投个好胎吧。但我下了决心，我一定要做出一些事来，哪怕很小，也能让社会往好的方面改变。这是我很难忘的夜晚，这颗种子一直到今年才发芽。
做这件事的契机是一小部分网友的评论，他们在我发的一期鉴别摄像头视频留言，戏说“想看这方面的内容”。当时我做的是反网络诈骗内容的自媒体博主，流量也不错，300万粉丝，也赚到了一些钱。但我觉得，打击偷拍摄像头肯定是更有意义的事。然后我就开始涉足偷拍摄像头的内容，跟着网友的反馈和指引，慢慢转为到现场打击偷拍摄像头。打击偷拍摄像头带来的社会认可和肯定，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
封面新闻：一些网友质疑，觉得你和团队是通过发布偷拍摄像头案例，制造大众焦虑，达到带货检测设备的目的，你们如何看待这种声音？
博主：账号转为打击偷拍摄像头内容后，我们团队没有赚到什么钱，是负盈利的状态，我已经自掏腰包了几十万。橱窗设备带货的收入远远撑不起团队的运作成本，迄今为止，我们只接过一条商业广告。石家庄事件带来了亿级的流量，但我们没有开直播带货。我有羞耻感，想用行动回应所有的质疑。
偷拍摄像头现象一直存在，我将它呈现在大众眼前，这算制造焦虑吗？做打击偷拍摄像头内容的自媒体博主，是一个短生命周期赛道。付出的成本和回报不成正比是一方面，模糊地带和不确定性是另一方面。一些选题内容，我们不知道可以做，还是不可以做，一些地带边界没有明确，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在忐忑中发布的视频，我们也不确定方法是正确还是错误，我们只能去揣测和摸索。
封面新闻：你们的视频里有时会出现被偷拍人员威胁，被Telegram偷拍群讨论、曝光你的内容，这对你们的生活有影响吗？
博主：有，巨大的压力是团队解散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发布视频前，当地有关部门会来感谢我们，我们团队的人也会很紧张。就我个人而言，派出所担心我的人身安全，经常上门询问我的位置和情况。村里面传言，我被抓了四五次。做反诈骗内容的时候，父母可以在村口骄傲地谈论我做的事情，但是换成打击偷拍摄像头后，他们变得闭口不谈了。虽然他们没说过，但我觉得，他们可能像我一样，接到了威胁骚扰电话。
博主收到过的恐吓威胁信息（受访者供图）
我收到过很多次威胁和恐吓，个人信息也被“开盒”，从住址到外卖信息。7月的时候，在成都的一家酒店里找到了偷拍摄像头。当时开着直播，我当时情绪有点激动，说“装摄像头的人，来啊，等着你来找我”“我影子就是要找出所有偷拍摄像头”。因为那时候，我刚被“开盒”，他们在网上威胁我，要找我麻烦，让我住不了酒店，只要落单就来找我。但因为回应的话语有些激烈，直播间被封了一段时间。此后，我没有再作过回应，看到了也只能忍下。
直播时，博主和团队收到过警告提醒（受访者供图）
封面新闻：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博主：流量会退去，可是日子还要继续。每天做噩梦打击偷拍摄像头的生活实在有些辛苦，团队的成员也都有各自的家庭，这一点希望得到理解。不过，即使团队解散了，在需要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可以去打击偷拍摄像头。还是那句话，违法犯罪分子请注意，影子不会放过偷拍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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