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互联网“更新”的速度太快了。
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批“老人”被拉出来受审。
前些年大家还很客气。
说孙燕姿是冷门歌手,说周杰伦是不是卖不动票等等,都是基于讨论的需求,大家反驳起来也有理有据。
而随着“越大声越有理”这条规则的流行。
讨论的空间消失了。
人们开始给老一辈的公众人物直接定性了。
比如我们今天要聊的:
杜琪峰与银河映像。
好说不说,杜琪峰确实很多年没有好作品出来了,甚至于,没有新作品出来了。
上一部公映的是短片集《七人乐队》(还是很多年前拍的)。
真正算得上杜琪峰作品的,得要算到2016年的《三人行》。
而杜Sir的大本营。
银河映像,这几年制作的电影,也是有且仅有一部《命案》。
于是前些时候。
无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直接将其判定:
“水平不行。”
“只会拍古惑仔。”
“不喜欢香港。”
老实说,Sir不想就这样的言论发表什么反驳的观点,我们没办法和一些片面的仇恨交流。
不过趁这个机会。
我们倒可以好好聊聊杜琪峰,以及银河映像:
为什么,他们只能属于香港。
01
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很好回答:
香港,是银河映像的养分。
这是任何港片影迷,都可以信手拈来的常识。
比如说,这是银河映像扛把子杜琪峰的电影培训地:
出身TVB,跟随王天林。
制作过83版《射雕》等轰动一时的神剧。
半辈子都浸淫于香港影坛。
杜Sir对电影的理解,以及转型的动力,基本上都是基于香港电影本身带来的影响。
或者,这是银河映像的电影素材库:
银河很少拍古装题材。
于是茶餐厅、黑社会、警察成了他们电影里的高频元素。
脱离了香港。
银河映像的很多电影,都成了无本之末。
如果说,香港是一个大家庭的话,那么银河映像毫无疑问地就是这个大家庭里最热心的一份子。
他们成为了香港的记录者。
就像那两部香港城市的“日与夜”,《文雀》与《PTU》。
前者:
杜琪峰表面在拍扒手,实际上,是在拍这座城市。
扒手们在张望着香港街头往来的人。
这自然可以看作是小偷在衡量,此人身上是否有值得伸手的地方。
不过,当这个人走过去后,镜头经常停留不动。
镜头在捕捉什么呢?
是香港的一街一景,一花一木 。
尤其是任达华骑着颇为复古的自行车,拿着老式的照相机穿过一条条街,拍下香港的街景和普通人的日常劳作。
他担心所见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而后者呢:
仿佛是向我们演奏了一首专属香港的小夜曲。
电影中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个晚上。
夜越深,街上的行人就越少。
使得我们的注意力更容易投放到城市的景观上,也就更能感受到月光、霓虹灯光、手电筒光所照耀的一个骚动而又不乏静谧的香港。
片中人几乎与香港的夜色融为一体。
而这其中最迷人的场景。
或许就是机动部队队员们在雨夜中,穿着雨衣或行走或奔跑的场景了。
所以说。
《文雀》里的任达华是以自行车的速度感受着香港,而《PTU》里的任达华,则是以脚步在丈量香港。
这两者都是对香港的记录。
可问题是。
对于香港导演来说,哪怕是与这个城市连接再紧密,也很少有“独属于”这个城市的说法。
就像徐克说的:
无论什么时候,拍电影必然要克服很多难关
要自己制造机会
于是他们会在港片低潮期离开香港,或出走好莱坞,或来到内地,重新用技术征服新一批的观众。
那为什么杜琪峰不能这么做?
说白了。
同样是拍动作片,但杜琪峰等人和徐克、吴宇森不同的是:
他们的电影极具“当下性”。
很多时候影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与“当下的香港”做一番对话。
而一旦脱离了这个语境。
可能就像郑保瑞一样,只能拍出些《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这样不伦不类的作品了。
举例来说吧。
2003年非典,香港全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所有人情绪低落。
杜琪峰呢,于是拍了一部《柔道龙虎榜》。
告诉港人:
柔道最重要是再站起来
被摔在地上,再站起来便行
就是不停地战斗
影片里的励志情绪,在银河映像的作品中实属罕见。
2008年,天星码头被拆。
港人纷纷抗议。
于是杜琪峰就拿起摄影机,拍出了前面所说的《文雀》,记录下香港的景物。
最终被不少影评人称之为,“献给香港的情书”。
2011年,由于前两年的金融危机给香港造成了巨大损失。
连杜琪峰本人都深受其害。
于是,他拍摄了一部叫做《夺命金》的电影,聊股市的蝴蝶效应。
影片里有个老伯。
他的那句台词,恐怕已经说明白了杜琪峰对于当下经济环境的态度:
来香港几十年了
塑料没得做,我就做制衣
制衣没得做,我就做电子
工厂都搬走了,我就去做看更(保安)
有什么做什么,我都跟着做了
只想找块瓦片遮头
所以,银河映像的很多电影,其实是发表他们对“当下香港”的看法?
也不止。
Sir特别想提及的,是一部喜剧片:
《呖咕呖咕新年财》。
电影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德华的赌徒,一直好运,他信奉规则,更信奉一句话,“牌品即人品,牌品好人品一定会好。”
但如今,他的好运逐渐离他而去了。
时代变了。
而讲规则的他,也屡次败于不讲规则的青云之手。
想到了什么?
香港。
世纪末的香港,是笼罩着一些悲观情绪的。
不管是回归带来的不确定性,还是金融危机带来的冲击,让许多港人觉得,时代改变,他们自己的运气溜走了。
可杜琪峰和韦家辉是怎么说的呢?
电影里有一句台词:
越烂的牌,越要用心去打
心不乱,局不弃,才能步步为营,赢回自己的本钱。
于是这部当年的贺岁片。
给不少港人,带来了精神上的安慰。
所以怎么说呢。
当年在香港,凡名声过重的电影人,很多都去过好莱坞闯荡一番。
他们中像成龙、徐克、吴宇森、于仁泰、王家卫、陈可辛,也包括杜琪峰的老同学林岭东和周润发,都有过深浅不一的美国之旅。
可杜琪峰等人却一直坚守在香港。
那是因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思考,他们的艺术风格的建立,一直都建立在香港这座城市本身之上,一直与香港的“当下”共呼吸。
不是他们离不开香港。
而是说,内心的情感,让他们不能离开香港。
02
当然,相比于“银河映像离不开香港”,Sir更想说的是:
香港电影,更加离不开银河映像。
怎么说?
因为在港片走下坡路的时候,他们才是香港电影,最后的“脊梁”。
先从“银河映像”的成立聊起。
杜琪峰为什么要成立一家这样的公司?
内驱力,当然是自我追求。
这里不得不cue到我们的星爷,可以说,杜琪峰之所以成为杜琪峰,周星驰才是那根导火索。
杜Sir和星爷合作过两部电影:
《审死官》和《济公》。
两部电影之后,杜琪峰便坦言,不再和周星驰合作了。
为什么?
因为杜琪峰认为:
周星驰在片场完全不需要导演
他自己在镜头前走来走去
摄像机跟着他走就可以
也就是说杜琪峰在片场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也逼迫他去思考,日后我应该做个什么样的导演。
票房大导?
显然不是。
1992年的《审死官》以4988万港币斩获当年的票房冠军,1993年的《济公》卖了2156万,虽然没那么好,但也不丢人。
想来想去,他认识到只有全面掌握从制作到内容的话事权,才能拍出自己满意的电影。
于是。
杜琪峰有了自己开创电影公司的想法,银河映像自此成立。
那么,成立这家公司的外在原因呢?
其实是当年港片的环境。
自1993年开始,港产片便开启了一发不可收拾的颓势。
一边是港人离港。
一边是台资撤退。
香港电影在明星堆砌、题材跟风的惯性操作下,越来越难吸引到观众了。
再加上好莱坞入侵与盗版横行。
到了1996年,港产片的收入甚至已经跌至92年的一半:6.59亿港币。
怎么办?
显然,杜琪峰意识到,再拍当年那种《八星抱喜》《阿郎的故事》(均为杜琪峰导演)的电影已经不太行了。
香港电影得变。
于是对于银河映像来说,你很容易就看到其两条腿走路的策略。
一是更有当下性的商业喜剧:
比如,杜琪峰自己导演的《孤男寡女》《瘦身男女》等都市爱情片,常年位列港片年度票房榜前列。
二是更有艺术性的类型尝试:
比如他放手让游达志拍,却又强势介入的《非常突然》《暗花》等警匪片,创造了一种崭新的风格。
这样的尝试一方面减缓了港片下坠的颓势。
而另一方面,则是在一定程度上,让香港电影的招牌擦得更亮了。
夸张了?
还是举例来说吧。
我们对黄金时代的港片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过火与癫狂。
港片是很少在意结构和逻辑的,在电影语言方面,他们也往往单纯直给,目的只有一个:观众无时无刻不被画面吸引。
可到了银河映像。
你会发现,香港电影所特有的愤怒化为了以静制动,不再那么鲜明张狂了。
比如:
当徐克把港片剪得越来越碎,节奏越来越快的时候。
银河映像却反其道而行。
在《文雀》中,众人手握黑伞在慢放镜头里,打架打得跟跳舞般优雅。
或者:
当港片越来越讲求信息密集度,试图每一分钟不冷场的时候。
在《枪火》里。
却拍了一分半钟的“踢纸团”戏,没有对白,极其“无聊”。
以及,银河映像的招牌:
宿命。
这在《大只佬》、《神探》和《盲探》中都有着相当突出的表现。
特别是《暗花》里。
一个“洪先生”,已然成为“看不见的大手”的代名词:
一个十几年没回澳门的老家伙
能狠到哪儿去
如果他真这么厉害 我都想见一见他
这些给港片带来了什么影响?
就拿“宿命”来说。
97之后,有大量的电影创作,都深受这种宿命论的影响。
比如,《无间道》的双向卧底,同时也是双向毁灭。
或者,林超贤的《证人》、《线人》、《火龙》、《魔警》都描绘出一幅一念所动,万劫不复的无常地界。
说到底,其实是银河映像让香港警匪片走入了另一个阶段。
一个以吸睛为目的的,壮烈的片种,逐渐转化为精致内敛的,散发出感伤意味的类型。
平添了一种文学性。
就像《黑社会》。
它说的只是黑帮的沉浮史吗?
当然不。
这里有身份认同,有时代焦虑,有人身处社会的猝不及防,也有被抛弃的人群,那种无奈的残酷。
它的复杂性,超越了大部分的港片。
于是你可以看到。
第一部里,大D(梁家辉 饰)死在妻子(邵美琪 饰)茫然失措的眼睛里。
妻子也很快被阿乐(任达华 饰)勒毙。
第二部里,阿乐被手下的人打死,他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他只能选择借生命的最后一丝余晖,多看几眼儿子向前奔跑的身影。
在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叙事策略里,总有一双无形的手,不经意间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他们只能殊途同归。
而这样的“文学性”描述,既给香港最具标识的黑帮或警匪片赋予全新的意义,也让香港电影人在类型制作的框架下,对香港这一特殊地域的存在感,发出了一连串的哀叹。
如此来看。
还会有人觉得,银河映像对于香港电影,是可有可无的吗?
03
是的,说到这里,也该说“当下”了。
不得不提一部电影:
《柔道龙虎榜》。
这一度,代表着香港电影甚至整个香港处于低潮时期,杜琪峰面对困境的态度。
影片里有这么一个场景。
视力即将消失的司徒宝(古天乐 饰)和小梦(应采儿 饰)在赌场赌钱。
本来是好运连连。
但。
最后一把,司徒宝还是输了。
在一旁的小梦看着刚刚赢来的四十万一把输光,不甘心,抱起台面上的钱就跑。
钱纷纷洒落。
司徒宝的反应呢?
看着“财富逐渐流失”,听着追打声也越来越近。
他反而笑了。
为什么?
其实就是一句话:
当人生注定不停失去,当生命结局注定死亡,当你真正意识到这种痛苦宿命般的轮回与无解,那么,与其惊慌失措,不如体面而坦然地接受。
这种接受自己的方式,一点也不消极。
是一种不执迷于结局,超越于结局,只对自己负责的奋斗。
就像杜琪峰在采访里提到的:
无论遇到什么困境,也要好好的熬过它,不要用一个消极的态度去面对困难。
现实中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我们都知道2000年之后香港电影是个什么样的环境。
吴宇森徐克出走好莱坞。
李连杰成龙逐渐打不动。
那些在业界稍稍知名的人也都把目光投向内地,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的生机。
可是啊。
大佬们找出路容易,新人们就没那么多机会了。
当电影工业撤出香港。
港片所面临的情况,也就和司徒宝一样,逐渐地“看不见”希望了。
而杜琪峰怎么做呢?
一件众所周知的事:
鲜浪潮。
2005年,鲜浪潮正式启动,当时担任艺发局电影及媒体艺术组主席的杜琪峰发起了“鲜浪潮”本地短片竞赛,为新晋电影人才提供资助和制作培训。
他试图延续香港电影的血脉。
一时脑热?
并不。
从2005年开始,杜琪峰一直在支持着这项活动,到今年,已经是第18个年头了。
虽然这其中并未诞生什么大红大紫的导演。
但却给港片提供了大量新生力量。
比如说:
《树大招风》的三位导演。
其中,许学文是第一届鲜浪潮的最佳影片得奖者,欧文杰是第二届“鲜浪潮大奖”获得者,而黄伟杰则是2010年鲜浪潮公开组最佳摄影奖获得者。
影片Sir也说过很多次。
银河映像风格十足。
而其他人呢?
有更多:
比如黄进,他的首部短片获得了鲜浪潮“最佳编剧”奖。
之后创作了《一念无明》。
比如李骏硕,他的首部短片获得了“鲜浪潮大奖”。
后来拍出了《浊水漂流》。
另外。
诸如《金都》的黄绮琳,《正义回廊》的何爵天、《窄路微尘》的林森、《年少日记》的卓亦谦、《灯火阑珊》的曾宪宁,《流水落花》的贾胜枫等等等等大量导演,也都是由鲜浪潮起步。
他们如今已然成为港片的中坚力量。
而鲜浪潮,在他们起步的时候,的确起了不小的作用。
但现在呢?
如你所知,事情似乎正在发生着变化。
仿佛一个轮回。
杜琪峰、银河映像、港片都在朝着一个悲观的方向发展。
一方面:
其实银河映像,很久没有什么动静了。
杜琪峰久不拍片。
就连监制的那部《三命》,2021年便已拍摄,但不知道为何,至今没有播出。
而韦家辉、郑保瑞他们一直在做着自己的事,前者拍《神探大战》,后者拍《九龙城寨之围城》,看起来很风光。
但已经和银河映像没什么关系了。
另一方面:
鲜浪潮也难以为继了。
前段时间,香港艺术发展局彻底停掉了对鲜浪潮的资助,这意味着这个不盈利的项目,不得不找“好心”的金主来维系生存。
虽然杜琪峰说,只要他在香港,就一定会支持鲜浪潮。
可随着资金困难。
可以想象,想必也越来越难了。
而港片呢:
不得不说,这也是港片一种无奈的现实。
别看《破地狱》大卖。
现实是,今年的港片数量依旧很少,能卖得动的商业片依旧寥寥。
存活,本就不易。
怎么办?
没错,这时候的杜琪峰也会抱怨。
比如前段时间。
他也会说出“现在的电影我觉得变差了,全球的电影都差了”,这样悲观的话。
甚至于直接说,拍不出电影了。
可是啊。
Sir觉得,他其实更明白,那些困难,那些阻碍,都是客观因素,一如几十年来经历过的种种起伏。
就像他接受采访时说的那句话:
只有自己不干了
那才是投降
Sir并不相信,杜琪峰就这么轻易投降了。
他只是在感情上无法回避。
只是因为当他与香港难舍难分,倾注了过多的爱时,一时的沮丧罢了。
所以说,杜琪峰才不会消失。
银河映像也不会消失。
港片更不会消失。
总有一天。
我们等到他们的重新抖擞,再度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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