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黄磊主演的《人间四月天》,是第一部让我心甘情愿购买「周边」的电视剧。
还记得原声卡带内页颇费猜测的诗句,断章,还印有原型人物的黑白照片,以及周迅、刘若英、伊能静、黄磊的剧照。
《人间四月天》(2000)
一边写作业一边反复播放江美琪《我多么羡慕你》和林忆莲的《飞的理由》,仔细欣赏黄磊朗读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和《再别康桥》,四处搜罗徐志摩作品集、陆小曼的画、梁思成文集、张幼仪传记、林徽因谈建筑,误以为对理解电视剧里爱情故事有帮助。
当年「四月天」紧接着散文诗般的《大明宫词》在央视登场,又见李小婉、李少红、曾念平的组合,加上台湾方面的制片人徐立功、导演丁亚民、编剧王蕙玲,两岸「文艺片」界强强联手,当年台湾在制作热门电视剧方面比大陆有经验,该剧的视听包装和选角,很明显以都会年轻观众为目标观众。相信不少观众第一次看到剑桥大学还是在这部戏里。
李安的御用编剧王蕙玲先写电视剧成名,导演之一丁亚民在为她的剧本书所作的前言里说「在社会文化动荡爆乱、电影电视物欲横流、官能刺激到不讲道理的今日,她写《人间四月天》,其实只单纯的为了想写一个感觉、一点感动:人找着、寻着、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心底的那点真。」
王蕙玲若干年后和导演丁亚民再度合作电视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并为李安写了张爱玲《色·戒》的剧本,她和祖师奶奶的渊源恐怕从「四月天」就开始了。
「四月天」的副标题是「徐志摩的爱情故事」,张幼仪、陆小曼其实是红白玫瑰,林徽因是张爱玲的故事里佟振宝的初恋,那个真叫玫瑰的女子,以后的女子都是她的影子。
只不过在「四月天」里,不是佟振保拒绝玫瑰,而是林徽因拒绝徐志摩,徐志摩被逼和「白玫瑰」张幼仪结婚,再遇上两位真爱,而且他也真的见识了和「红玫瑰」陆小曼在一起以后,伊人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当然,佟振保是现实的,王蕙玲笔下的徐志摩一派浪漫,佟的一切靠自己打拼所得,徐则没有经济压力,佟相对来说有着婚恋的自由,徐则需要反抗强势的父母,宗族观念,但他们可以同样残酷,也同样可怜。
电视剧中的徐志摩一开始就将张幼仪视为比父母容易对抗的敌人,任意践踏她的自尊,很多场戏至今都存留在我记忆里「情感暴力」这个抽屉里。
徐志摩要张幼仪给他自由,因为父母态度强硬,只有挑软柿子捏,张说「你问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要自由,我给不了。」徐二话不说抓住她对自己有感情的弱点,对她大喊「我从来没爱过你」,刘若英饰演的张幼仪已经怀有身孕,一边念着「我不在乎」,一边坚决地背过身往前走去。张幼仪后来事业有成,徐志摩又把照顾二老的责任扔给她,张忍不住抱怨「有事的时候就想到我」。
说起来,张幼仪这个徐志摩爱情故事的边缘人反而在剧中获得了完整的成长。整个故事也是从她在英国故地重游开始。张幼仪死后,她侄孙女整理出版的口述实录《小脚与西服》功不可没,提供了可信的第一人称视角。她因为没有得到徐志摩的爱,反而是剧中最自由的人物,离传统弃妇的刻板印象很远。
反观林徽因和陆小曼,她们主要是徐志摩爱情的投射对象,被迫参与徐志摩的纯爱计划,一旦现实介入,她们就会给男主人公带来痛苦。徐志摩为了她们一再跨越道德藩篱,无助又固执,尽管电视剧里也看得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婚恋过程,以及陆小曼和第一任丈夫王庚及戏友翁瑞午的感情戏,但都显得不是太理智就是太浮面,观众只会记得徐志摩和林徽因在康桥划船,用自行车载着陆小曼月夜约会。
狂喜与绝望,爱情的冷热两极是诗人的灵感源泉,和张幼仪的拉扯促成他写抨击礼教的檄文,只有林、陆才能给予他诗兴。
电视剧里,徐志摩在林徽因弹奏《月光》时念了《夜莺颂》。无独有偶,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写的情书里也充满了痛苦的自怜,以自己的病和对死的向往折磨爱人。
徐志摩是济慈异国异代的知己,他在赏析《夜莺颂》的文章中写道:「在他看来,(或是在他想来):「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诗,声名与美是我们活着时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为死是无限的,解化的,与无尽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济慈一辈子只来得及留下一段深爱的印记,徐志摩一定懂得爱情故事贵在短暂。
「四月天」虽然是后人对五四一代的浪漫遐想,但并没有避讳所谓真爱给他人带来的伤害。除了三个女主角,梁启超(郎雄饰)、林父林母、陆母、许父徐母都备受煎熬,连朋友凌叔华都抱怨徐写给自己的信太长,每次都要骗家人是自己的退稿(编导倒是选择避开徐凌二人的绯闻)。
现在看起来,「四月天」在徐志摩出意外之前的处理最见创作者对人物的宽容,他终于像老友一样和林徽因夫妇相处,终于开始尊重家人一般的张幼仪,也暂时寻回了和陆小曼之间的激情,好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激烈的爱恨都会淡去,留下来的是理解。应了诗人本人在作品中的豁达态度:「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设想一下,如果这部电视剧搁到现在播出,「绿茶婊」、「三观不正」、「渣男」、「贱人就是矫情」之类的方便的标签想必逃不掉。翻一下当年的讨论,大家的讨论还都集中在主演的演技;和原型像不像;「许我一个未来」成为流行金句;徐志摩、林徽因后人提出抗议等等。
文学研究界还提醒观众「那是一个经历了‘五四’暴风雨的洗礼,人的生命力空前爆发的解放时代。徐志摩的倜傥不羁甚至浪放轻脱,只有放在那个崇尚自由的时代才能理解。」(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
有意思的是,「经历了『五四』暴风雨的洗礼」的作家对于自由恋爱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女作家卢隐三十年代初写过小说《象牙戒指》,只不过其中纠结于几位青年男性之间的是女子,原型是早夭的民国才女石评梅,在不愿做妾放弃真爱后,又不肯果断和追求她的青年断干净,青年伤心死去之后,反而后悔起来,一边仍不懂拒绝被她吸引的男学生。
就算能和爱人结合又如何呢?围城内外的风景,钱钟书也以冷峻的眼光嘲讽过。另外,想必王蕙玲读过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五四遗事》,简直是「四月天」的现实版本。主人公离婚再娶不厌其烦,「这是当时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是还没听到过「恋爱」这名词,早就已经结婚生子。」由于他新欢旧爱都不肯松手,得享齐人之福。
「他总算熬出头了,人们对于离婚的态度已经改变,种种非议与嘲笑也都已经冷了下来。反而有许多人羡慕他稀有的艳福。这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种种迹象表明,电视剧中的徐志摩不死,就会走进《围城》和《五四遗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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