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倒台,成为2024年最重要的地缘政治事件之一。
综合新华社、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12月8日,俄罗斯外交部发布消息表示,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在与叙利亚冲突各方代表谈判后已放弃总统职位,离开叙利亚,并指示叙利亚政府和平移交权力,俄罗斯方面未参与谈判。早些时候,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进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反对派宣布已“推翻阿萨德政权”,叙利亚国家军队称阿萨德政权已经结束。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反对派人员坐在总统府的一间办公室内(图/视觉中国)
叙利亚政局突变震动全球。当天,土耳其和美国两国国防部长通电话讨论叙利亚局势以及双边和地区安全问题。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7日表示,美国政府不会军事介入,但会重点关注美国国家安全优先事项和利益;以色列国防军证实,已在叙利亚边境的缓冲区和其他几个重要的防御地点部署了部队,不会介入叙利亚的任何内部事件。俄外交部表示,俄罗斯与所有叙利亚反对派团体保持联系。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8日就叙利亚局势答记者问:中方密切关注叙利亚局势发展,希望叙利亚尽快恢复稳定。中国政府已积极协助有意愿的中国公民安全有序离叙,同在叙留守中国公民保持联系并做好安全指导。
“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长期在叙利亚执政的阿萨德家族的统治似乎已经倒台。”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所长秦天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表示,“对于这个结果,肯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从地区安全和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讲,叙利亚的这次政权更迭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和重大意义。”“这整体上反映出了美西方与俄伊之间力量对比的重大变化。”
围绕叙利亚未来可能的安全格局,以及周边多国和利益相关方所受到的影响,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杨玉龙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叙局势充满不确定性,其未来走向取决于内部的“沙姆解放组织”、库尔德武装、叙利亚国民军等不同武装之间的权力斗争,及美国、俄罗斯、以色列、土耳其、伊朗等外部力量的博弈。叙利亚冲突可能对中东和全球安全产生深远影响,包括对难民危机和反恐斗争的再一次潜在冲击,需要各方密切关注和谨慎应对。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在一栋贴有巴沙尔·阿萨德肖像的建筑附近,浓烟四起(图/视觉中国)
“人造国家恢复原型”
澎湃新闻:在眼下的叙利亚,政治权力会如何重组?
杨玉龙:进入“后巴沙尔时代”,随着复兴党政权的瓦解,叙利亚将会出现一个碎片化的局面。从国家建构的角度来看这个国家,它其实是一个由殖民体系塑造的“人造国家”。如今它将某种程度恢复到1946年以前法国委任统治时期的样子,这是一个不同民族、宗教、政治势力所构成的碎片化的政治地带。过去将近80年的民族国家建构,最后归于失败。叙利亚内战让我们从历史根源看到,殖民主义的遗产对中东地区带来的负面后果有多大。
至于局势发展,我认为是不明朗的。从内部的力量结构分布来看,主要有四大力量:第一,原来的巴沙尔政府;第二,极端组织“沙姆解放组织”;第三,土耳其支持和扶持的叙利亚国民军;第四,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力量。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霍姆斯,一名反对派武装人员在钟楼附近开火(图/视觉中国)
在巴沙尔政府力量瓦解和消退之后,如果他们还能保住(阿萨德家族所属的阿拉维派的大本营)拉塔基亚地区,那巴沙尔政府还能演变成地方势力。如果保不住,巴沙尔势力就此完全退场。
澎湃新闻:巴沙尔势力的保存与否会带来什么区别?
杨玉龙:如果政府军残余势力能依靠阿拉维派的支持,将拉塔基亚这些沿海地区保住,就会让国家形成4个权力中心。这种可能性比较小。
如果巴沙尔势力完全失守,就会出现3个权力中心。“沙姆解放组织”控制西北部、中部、中南部和沿海地带,继承了政府军之前控制的领土,库尔德武装控制中东部。可是这三方之间能否形成稳定结构?不确定性很大。
在“沙姆解放组织”接管了政府军势力范围后,其领土、人口不断扩大,就可能不会满足于现状。在“三家分立”的地图里,幼发拉底河以西遭“沙姆解放组织”控制,以东遭库尔德武装力量控制,西北部一隅、北部少部分地区(也就是叙利亚和土耳其边界地带)被叙利亚国民军控制。
其中,叙利亚国民军力量很弱,最后会实际变成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武装和土耳其支持的“沙姆解放组织”、叙利亚国民军两大力量的对峙。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7日,叙利亚哈马省,一辆属于叙利亚国民军的军事车辆被遗弃在道路旁(图/视觉中国)
所以我提出可能的第三种情况:“沙姆解放组织”和库尔德武装各自维持较大的势力范围后,让土耳其有了更多的想法。境内有库尔德分离主义问题的土耳其,不希望做大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力量;“沙姆解放组织”也不希望与库尔德武装分享权力。接下来是否会进一步冲突?还是握手言和达成共存?也许可以建立一个新的容纳包容性政治体系的政治权力架构。可如果美国和土耳其掀开新的一轮地缘政治角逐,“沙姆解放组织”和库尔德武装之间爆发大规模冲突,内战就会进入新的阶段了。
甚至有可能,在巴沙尔退场之后,“沙姆解放组织”联合叙利亚国民军,对库尔德武装力量发起新的一轮进攻。
包容架构前景黯淡
澎湃新闻:叙利亚可能建立包容性的政治体系吗?
杨玉龙:前述的第二种和第三种可能性,分别代表着平衡和内战的两种方向。在第一种方向里,各派反对派能建立一个新的政治权力架构,基于不同的民族、教派、政治势力、政党建立一个包容性的政治体系。这其实是阿拉伯国家、伊朗、俄罗斯、美国、欧盟各方都想看到的结果。叙利亚冲突再进入2.0阶段,出现大规模外溢,周边国家都受不了第二次冲击了。
但土耳其的态度现在很难说清楚。尤其考虑到,“沙姆解放组织”还需要在原来政府的地盘巩固新的统治,并和其他反对派派系做整合。这也是不确定所在。如果真的走向内战,是所有人、所有国家都最不希望看到的。
悲观地看,三大力量建立包容性政府难度非常大。叙利亚国民军和库尔德武装一直处于对立,叙利亚国民军最近的“自由黎明行动”就是在攻击库尔德武装,所以国民军才会和“沙姆解放组织”合作。土耳其可能会继续撮合这两派,但被土耳其认为是“最大安全威胁”的库尔德武装力量就很难被放进来。
假如“沙姆解放组织”在控制区加强统治,建立以其为主的新政府,继续东进,甚至成功消灭库尔德武装,可能就会建立一个以圣战主义为底色的叙利亚版“伊斯兰国”,情况可能会比较类似阿富汗塔利班的统治情况了。这其实是土耳其、以色列等国家都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他们也不希望有某一个反对派武装力量做大,直至消灭其他力量。
澎湃新闻:叙利亚危机对世界有何影响?
杨玉龙:我们现在要警惕的是,叙利亚安全局势的恶化所带来的各种各样风险的外溢,这个恐怕是所有的相关国家需要关注的一个最大问题。
一旦叙利亚真的进入我所说的第三种情况,全面冲突,就会是灾难性的后果。库尔德武装也是非常强大的,内战的冲突会带来大规模难民,周边国家和欧盟本来就在承受极限了,会更加恶化。
2024年12月8日,周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反对派武装控制了这座城市(图/视觉中国)
此外,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会否再度崛起?这也是让人担心的。
俄罗斯要保住军事基地?
澎湃新闻:你提到了多个域内国家的地缘政治动作,可以再具体解释一下吗?
杨玉龙:叙利亚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最重要的战略支点,在“阿拉伯之春”造成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垮台后,普京尤为重视叙利亚。俄乌冲突让俄罗斯无法再像2015年那样全力支持巴沙尔政权,但俄仍想维持一个军港和一个空军基地的利益。俄罗斯接下来可能会务实地和土耳其和“沙姆解放组织”接触和协调,要保住这两个军事基地。
伊朗构建了“抵抗之弧”,叙利亚是其中的关键。叙利亚毕竟是一个国家行为体,也具有重要的战略位置。现状是伊朗没想到也不想看到的。伊朗的战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消耗和损失,接下来可能要加速重建和调整地区战略,收缩到伊拉克一线。伊朗以后可能很难渗透叙利亚了。
土耳其对叙利亚的关注和参与比俄罗斯和伊朗可能还要高,因为这是总统埃尔多安政府眼中的国家安全问题。土耳其从叙利亚内战开始就想颠覆和推翻巴沙尔政府。因为俄罗斯、伊朗干预,土耳其才转换策略到维持安全,在两国边界沿线地区建立安全带。土耳其关切的叙利亚问题包括难民、库尔德人、“伊斯兰国”等。这种安全关切,目前没有本质变化。
当然,我们不能直接说土耳其是目前局势的幕后黑手,因为还有很多谜题没有解开。但土耳其政府肯定知道乃至支持“沙姆解放组织”、叙利亚国民军一南一东的近期攻势。后者是完全的土耳其代理人,前者和土耳其互相利用。
在后巴沙尔时代,土耳其会跟这两大力量重构叙利亚的政治版图,然后解决土耳其所关心的几大问题,包括三四百万的难民遣返问题;缓冲区战略的建立问题;看有没有机会解决库尔德问题。最后一项也取决于美国未来的特朗普政府的决策。
美国的很多角色仍很隐蔽,无法完全了解。然而,美国并不想直接干预,奥巴马政府早就已经放弃推翻巴沙尔,此后美国对叙利亚政策陷入静默。但这不意味他们没有战略意义,他们的基地仍然驻扎在库尔德地区,美国要压制“伊斯兰国”和反恐,也要对抗伊朗。这些因素在特朗普新任期里仍成立。
以色列和叙利亚已经有几十年的和平关系,但以色列仍担心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在叙利亚内的存在。这是以色列空袭的动机,黎巴嫩真主党和伊朗的活动是以色列的战略底线。巴沙尔政府实际上不对以色列构成威胁,可是“沙姆解放组织”这样一个有萨拉菲主义、圣战倾向的组织,让以色列感到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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